名家品读:这篇文章写得很好。一是标题好,突出了主题,而且又没有落俗套;二是表达好,所叙内容虽然是每个客家人的正常生活,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经历过,但文字表达非常有趣有味有情;三是有深意,看似写家常实则是写大客家,写传统文化……
------ 温谈升
有 客
廖平平
小时候家里有客,那是一件很快乐很幸福的事情。一是不会被父母骂——父母不会当着客人的面骂孩子;二是不用做很多事——会被父母安排带着客人在村里转转,或者陪小客人一起玩;三是有好菜吃,让长时间没有油膏滋润的馋肠有一时的兴奋。
我家的亲戚不多,客人也少。最常来的客人是外公,外婆走得早,外公又无子,农闲时就来我家住几天。外公必挑一担东西来,青菜呀,茶油呀,红薯干呀,笋干呀什么的,给我们贫穷的家一些接济。所以在饥肠辘辘的时候,很希望看到外公挑着担子出现在家门口。
外公来了,我并没有来客人的兴奋,因为没有好菜吃,外公吃斋,饭桌上比平时都更少有荤腥。外公给我带来的快乐就是讲故事,他一开口就是“早先”,和现在故事开头的“从前”意思差不多,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讲的公冶长听得懂鸟语而被鸟陷害的故事,也记得他讲自己年轻时候挑茶油走汀州的传奇。
还常来的客人是几个姨姨姨父,他们来黄陂赶圩,会在我家住上一两晚。那时候客人大多会拘礼演文,一来不能给主人留下吃相不好的印象,二来是困难时期,大家都不容易,要给主人家省省。小姨父读过一点古书,比较斯文,也就最会拘礼演文。妈妈知道他的脾性,吃饭时总把好菜拑到他碗里,姨父则把菜拑回到菜碗里。为了不让姨父拑回去,妈妈有时趁姨父不备,把猪肉啊鸡肉啊什么的往姨父嘴上擦,这样姨父就不方便拑回去了。姨父提高了警惕,边吃边提防妈妈的“进攻”,而这时候大哥发挥了作用,他看到妈妈要拑一块肉到姨父嘴上,便从姨父身后用力抱住姨父,让姨父动弹不得,妈妈便把肉往姨父嘴上擦,姨父扭动着头挣扎着,肉也就擦到了姨父脸上,妈妈把肉放进姨父碗里,说:“这下要吃掉去了!”大哥也就松开手,让姨父吃饭。姨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你们不要像这样,我自己会吃,不会演文。”姨父的饭都由我们小孩子去盛好,有时候妈妈交代在饭里面埋“地雷”——饭底下放一块大猪肉或者肉丸,我们非常期待姨父发现“地雷”的一刹那。主人的热情和客人的拘礼形成了饭桌上的这种“攻防”,吃一餐饭斗智斗勇,现在想起来总觉得好笑。
客人分生客和熟客,生客一般是新认的亲戚,儿媳妇和她的家人,女婿和他的家人,第一次来都算是生客。生客就是贵客,贵客临门,礼数自然要周到,规格比熟客要高得多。
招待贵客的粸
款待贵客最隆重的方式有二,一是烧粸,二是杀鸡,没有这两样就不能显示主人的热情。吃饭的时候,贵客要坐上首,家中长辈陪着。主人会给客人单独端上一碗汤——可不是喝的那种汤,而是在粉干上加些面子菜,面子菜的质量和客人的尊贵程度有关系,一般客人就用红萝卜炒精肉;最尊贵的客人,还会有肉丸、红烧肉和一个鸡腿——给生客的汤必须要有鸡腿,现在被称作是客家人的“哈达”。这肉丸、红烧肉、鸡腿都必须用洋红给焗成红色。有多个生客的话,主人家会将鸡翅弄出两个“翼腿”来,这样一只鸡就有四个鸡腿。这碗承载着主人深情厚意的汤,客人一般都象征性地吃一点,全部吃掉会被认为是不懂礼节。
招待贵客的汤
一家的贵客也是全村的贵客。得知谁家来了生客,村里人会请客人到自己家吃饭,要是轮不过来,那就打一碗汤,或者端上一盘粸送到主人家。往往这家的刚吃完,那家的又端来了,端来了就得吃一点。所以做生客可不能任着性子吃,得留好肚子,不然会撑不住。
对生客还有“着发”的礼节,就是生客回去的时候要给礼物,以前一般是给布料,后来都是给个红包了。客人一般都会有一番推辞,主人则再三地塞给客人,推来搡去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打架。最后都是生客因为盛情难却,收下红包。等走出村子,打开红包看看数量,心里不免对这个红包有一番评价。记得我七岁的时候,大姐刚嫁到离家不远的村子,我一个人第一次去大姐家,回家的时候发现大姐没有着发我,我竟然折回去,对大姐说“你没有着发我呢!”,大姐尴尬地笑了,给我了2元钱(那时候2元钱是一个学期的学费),我高兴地回去了。这个事后面成了家里人饭后茶余的笑料。
客人要回去,主人会极力挽留。《诗经》里有一首《有客》的诗,里面说:“有客宿宿,有客信信。言授之絷,以絷其马。”意思是说客人住了两晚要回去,主人用绳索拴住客人的马来挽留客人。时间过去了几千年,人们还在做着这样的事。我记得姨姨姨父要回家的时候,妈妈为了挽留他们再住一两天,会把他们的行囊、担簦藏起来,姨姨姨父反复陈说家里有事,不得闲,妈妈才无奈地放行。临别,照例要送一程,边走边互相叮嘱一番,送到有亭子的地方才分别,亭子是行人歇脚的地方,也是送客止步的地方,“亭”,停也。两情依依,送得更远。梁山伯十八里相送祝英台,成为传统的戏文;传说张郎送李郎送到家,李郎又送张郎到家,成了送客的笑谈。
外公来了总是不舍得回去,不得不回去的时候,妈妈都会送外公。外公最后一次来我家是我送的,一路上外公嘱托我要听话,要认真读书,要多帮妈妈做点事,我一一点头。临别之时,外公竟然老泪纵横,他哽咽着说:“这次回去了,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来了。”外公那时候已经八十二岁了,三十里的回家路,一个人蹒跚着,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家,我又还小,不能陪着护送他回去,我只能看着外公一边抹泪,一边蹒跚地走,不时地回头招手叫我回去。我默默地流着泪,默默地看着外公远去,直到再也看不到外公的身影。经历了那次,后来读到“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“峰回路转不见君,雪上空留马行处”“执手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”这些诗句,我感受特别深。
现在有客,一般就是来吃一餐饭,饭桌上偶尔劝劝菜,但绝不会有客人和主人“攻防”的场面。送客送到门口,说声“以后再来”,然后防盗门“砰”地一关,洗碗拖地,收拾屋子。我想,能送到楼下的,大概是很不一般的关系了吧?
作者简介:廖平平,男,江西宁都人,教师,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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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办:宁都县作家协会
本期编辑:曾海英
审稿:揭国生
终审:温谈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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